【秦朝·拟人】符文
我曾在犬丘之地遇到过一个孩子。
他至多不过始龀之年，牵一匹马行走在接近戎人的地方，可身上穿的却是中原人的衣裳。他立于汧水畔，拾起一根长树枝，在河堤湿润的土壤上写下一个复杂的符文。
我看不懂。我只知那符文中带着一个“禾”。
孩子丢下树枝，翻身跃上马背。我知那马是匹戾气极重的良驹，但他没有像我意料中的那样被甩下马背，而是稳稳当当骑着无鞍的良驹，从容远去。
地上的奇怪符文渐渐变得模糊不清。
多年后我再度遇见那个牵马的孩子，此时他已长成个少年，着一身玄衣。而他身侧那匹良驹，戾气还是重的很，冲我打了个响鼻，但碍于他的面子不敢有所动作——还是一如从前，只对他服服帖帖。
那年好像是献公二十一年，也可能是孝公三年。我已记不清具体的时间，我只记得他手中握着杆戟，护天子、征犬戎；我只记得他从栎阳动身，率兵东征，将魏人逐出函谷关；我只记得他牵马立于城下，看新上任的官吏变法，颁布新政，立木为信……
我想起初逢那年，他身侧的马儿不过只是踏遍这小小的犬丘之地，甚至连陇山都未曾逾越过。
重逢之时，它的蹄印已遍布在洛水以东的土壤。
他在咸阳写下一个符文。
那正是他多年前在汧水畔写下的符文。
我想问问他，那符文究竟代表着什么，这时他正好抬头向远处眺望。顺着他眺望的方向看去，可以看见东方天边的微光——天就要亮了。
他说他要打下那个地方，他说这天下终将是他的。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身旁的马听。
他说这话时语气坚定，那志在必得的口气让我差点忘了他还只是个未及弱冠、稚气未脱的少年。可他说到底也只算是个孩子，现在正是乱世，中原逐鹿、群雄并起，一个孩子如何能想象得到扫平列国究竟有多么艰难呢？我只当他是个年少善战的武将，除却有一统天下的鸿鹄之志以外与其他武将并无任何不同，我根本不信他真能建下如此大业。
天下怎会是他的。
后来他果真率兵向东方六国宣战，自此征战四方。他用那杆戟在他到过的地方都书下奇怪的符文，有的时候戟上沾染的血还未干，符文上的泥土便带着些血的颜色，有腥味弥漫开来。
一身玄衣的青年跨坐在马背上，望着东方天边的微光。
他说那符文所到之处皆是他的疆土，他说这万里河山终究要以他的名字去命名。
再后来嬴政即位，立二十六年，扫平六国，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，号为始皇帝。北筑长城，南修灵渠，统一文字与度量。自此天下一统。
我想贺他终于扫平六国，为国君一统天下。这时我却惊愕地发现，他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将，他的身份甚至并不合乎常理。他分明不是帝王，却与嬴政平起平坐，一同坐拥江山。
这个王朝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。
始皇帝五十一年而崩，子胡亥立，是为二世皇帝。那个扫平六国、打下万里江山的人此时却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，无法阻止二世暴政，也无法阻止赵高夺权，他只能在宫闱中眼睁睁看着王朝衰败。
二世二年，戍卒陈胜自立为王，起兵造反。三年，诸侯并起，赵高杀二世，立子婴。子婴立月馀，诸侯诛之。
他曾东战列国，曾西征犬戎，曾南收岭南，也曾北逐玁狁。他曾是那样善战，到头来却连叛军也无法拦下。
这个王朝覆灭的速度，甚至比他当初扫平六国的速度都要来的快。
他生于犬丘之地，也葬于犬丘之地。
他死之时，守于城门下，被群起的叛军诛杀。临死前他握着戟，想最后高呼一遍那个王朝的名字，声音还未出口，血便从他嘴角流出——叛军的长矛贯穿他的胸膛。
最后他的尸体倒在了他出生的地方，那匹他牵着走了六百一十年的马哀鸣一声，倒在他身旁。他在四境之内书下的符文，马儿翻山越岭留下的蹄印——他曾留下的一切痕迹，似乎都随着他的离去而被风吹散，不见踪影。
只有那杆戟，那杆染血的戟还留在咸阳。
但不会有人再记起戟的主人，也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牵着马的孩子在汧水畔写下奇怪的符文，曾有一个一身玄衣的少年从咸阳出征平定天下，而万里河山曾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。
在后人的记忆中，他只是历史上那个昙花一现的王朝，用了近六百度春秋去铺垫，可从兼并天下到灭亡却仅有十四年。
原来他并不是什么武将。
他是秦，是那个生于犬丘之地、发于渭水之源的诸侯国。秦非子因养马有功而受封，于是从那以后便有了他。他也是那个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天下一统的王朝，秦灭了后，他也就死了。
我想起了他曾写下过无数次的那个奇怪符文。
那分明就是篆书的“秦”字。
黑暗之中，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唱歌。有“阿房阿房亡始皇”的童谣，有“战城南，死郭北”的悲歌。
咸阳郊外的血腥味极重，不知那里面是否有他的血。
远处的歌声弱了，中间夹了几声鸦的啼鸣。接着，一切归于沉寂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我眺望远处那看不清轮廓的咸阳城门，心中感到凄凉。
他离去了，没有人为他收殓，也没有人为他吊唁。
破晓时天边有微光透出，像极了他在咸阳书下符文的那个拂晓。有个人拾起了他留下的戟，在长安——更名后的咸阳，写下新的符文。
